有句話,聽起來很會意,歡喜又酸澀:“小時候真傻,竟盼著過年長大?!笔欠衽沃L大,已經(jīng)不記得了;但盼著過年,確是真切。
年前,母親做好“新衣服”(大多是哥哥或姐姐的舊衣服翻新),給我試穿,拽我貼墻站定,幫我提提褲腰,整整衣襟,露出欣慰的笑:“過了年,兒子又長一歲?!蔽彝π靥ь^,配合母親用蘆葦桿掠過我頭頂,在土坯墻上又劃上一道身高線。我樂,母親也樂。“新衣服”是歡喜的,身高線也是歡喜的;貧窮卻溫馨的小院里,一切都是歡喜的。
我永遠都忘不了,母親在煤油燈下,不時用衣針在頭上劃拉一下,側(cè)著腦袋,一針一線使勁釘納那厚厚鞋底時的動作。有一次,我看見母親為我納的鞋底上,沾著從她皸裂的手指流下的鮮血,心里一陣發(fā)酸。看著慈祥辛勞的母親,我哭著說:“媽媽,我過年不要穿新鞋子了?!蹦赣H緊緊摟住我說:“爸媽沒錢給你添新衣服,過年哪能連雙新鞋都沒有哩?”讓我記憶尤為深刻的是,除夕晚上母親將我的新鞋——面子朝下放好,說是不讓舊塵落新鞋,來日新年新鞋走新路!
小時候盼過年是盼紅了眼睛的,入冬后,日短夜長,常常天不亮就睡醒了,便開始掰著指頭數(shù)著過年的日子,可以從年尾臘月廿三祭灶一直數(shù)到正月十五。
六十年代,鹽場的“過年”,仍以除舊布新、拜神祭祖、驅(qū)邪攘災、納福祈年為主要內(nèi)容,形式豐富多彩,熱鬧喜慶。然而,這在當時鹽場家庭經(jīng)濟十分困窘的情況下“小孩盼過年,大人愁過年”的情景可想而知……
十八、九掃塵,是“年”將要來臨的第一個信號,也是我兒時最難忘的事情。時至今天“要得發(fā),掃十八;有得有,掃十九”仍在傳承。除塵日,父親把小掃把綁在一根竹竿上,帶領(lǐng)我們兄弟4人把房上房下、屋里屋外清掃得干干凈凈。每到這個時候,父親會邊干邊娓娓道來:“在古代和年相交的晚上,都要在門口、床下以及院子里點上油燈,驅(qū)魔除邪,后來這個風俗被改成打掃衛(wèi)生,除塵?!闭f到這里,父親總會順手撿一根樹枝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上大大的“塵”和“陳”字,繼續(xù)說道:“‘塵’與‘陳’同音,所以除塵既指打掃衛(wèi)生,又指除掉一年內(nèi)的不好東西,叫作除舊迎新?!?/span>
過年前,最忙的要數(shù)母親和三姐,既要拆冼被褥衣物,抹臺擦凳,將一年的不如意之事如數(shù)冼盡,再把希望寄托到新一年里,還要把父親從附近農(nóng)村趕集買回來的年貨加工成各種美味食品。即使家里再窮,母親也要靠平時省吃儉用下來的錢為我們姊妹八人做上一身新衣服(包括舊衣翻新),這也是我們一年里唯一添新衣服的時候。我最盼的是父親買回的鞭炮,大炮仗不敢放,放小鞭炮是我的拿手好戲。掛在竹竿上,或吊在屋檐下,用大人的煙頭點著后,噼噼啪啪地響。
童年給我課堂以外的知識最豐富最有意味的,就是過年時給人們帶來新鮮和喜慶的春聯(lián)。父親曾念過兩年私塾,是十里八圩小有名氣的文化人,不但古文學得好,還練就一手好書法,整條圩子人家的春聯(lián)大多都出自父親之手。每到臘月廿七、八,我總是一邊幫父親裁紙磨墨,一邊觀賞他筆走龍蛇。幫完了別人,父親才鄭重其事地為我家寫上:“天增歲月人增壽,春滿乾坤福滿門。福壽康寧?!痹賹懮蠋讉€大福字,貼得小院紅紅火火。后來,我下放農(nóng)場也曾幫連隊人家寫過幾年春聯(lián),才體會到自己的字貼滿人家的歡喜。
除夕夜是溫馨的,盡管當時沒有電視,但一家老小圍坐在一年難得的豐盛餐桌旁,細細品味著團圓飯,享受著一年辛勞的成果,也其樂融融。晚飯后,全家齊上陣,包餃(彎彎順)的包餃、搓湯圓(元寶)的搓湯圓,為的是新年第一頓飯團團圓圓、和和美美。午夜,父親在自家院子里點燃一堆柴火(待煙散完后將快要燒完的枝條、木塊盛到盆里,我依稀記得叫“元寶火”),祈望新的一年平安吉祥,豐衣足食。
大年初一清晨,家家戶戶都要燃放鞭炮,叫作“開門紅”。從五更開始,鞭炮便噼噼啪啪地響起來,遠遠近近,疏疏密密,一直延續(xù)到天亮。孩子們則是在爆竹聲中好不容易熬到天亮,便迫不及待地向長輩們磕頭拜年,討壓歲錢。大年初二就開始串親戚拜年了,你來我往,鄉(xiāng)情淳樸,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節(jié),遠親近鄰凡該走的一家也不漏掉。
大年初三一過,多姿多彩的民間文藝節(jié)目便在鹽場十里八圩開始了,隨處可見人們載歌載舞,吹拉彈唱的熱鬧場面。玩花船的,耍麒麟的,踩高蹺的,舞龍耍獅。圍觀人看得如癡如醉,不時傳出朗朗歡笑聲。(許佃來)